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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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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雲容措手不及。

她腦中念頭飛閃,道:“太後恕孫媳魯鈍,不知此話從何說起。”

太後審視她片刻,略瞇眼。

先前倭王捐銀五百萬兩時,跟皇帝提出換掉七哥兒的王妃人選,此事她也聽皇帝提過一嘴,當時就對這個顧家女生出了些許好奇。

倭王此前因對皇帝賜婚不滿而在大殿上與皇帝對峙之事,她也是知曉的。倭王性狂勢洶,看不上尋常的世家女也不足為怪,但他是否此前就看上了顧雲容呢?

倘若真是因著顧雲容而犯顏頂撞、百般用心,那就真是有意思了。

七哥兒先前在兩浙盤桓時日頗久,二度赴浙返京之後不多時,顧家就平反昭雪了,而且還是倭王親自出面作證。

在海上攪風攪雨的倭王,無數能員腦汁絞盡卻連個尾巴梢都抓不著的倭王,竟然全力促成顧家翻案之事。

倒不知是七哥兒手段了得,還是因了顧雲容之故。

太後看顧雲容面上神色始終不變,心說倒是沈穩,口中便問起了她初見倭王是在何時何處。

顧雲容道:“回太後的話,是在浙江巡撫衙門的大牢裏。當時倭王偶然知曉殿下曾鞫審家父與萬良的官司,這便跟殿下提了顧、沈兩家之事,殿下就領著孫媳去跟倭王對質。”

她當然不可能跟太後說她頭一回見宗承是在錢塘縣外的城隍廟裏,但臨場現編一個也不現實。皇帝時常來太後這裏談天,外廷的許多事太後也必定是知曉的,強瞞只會令太後覺得她心裏有鬼。

太後又盯著她看了須臾,輕聲道:“美貌是女子的最大本錢,卻也最易惹麻煩。”

顧雲容想了一想,還是道:“太後,孫媳鬥膽一問,究竟是哪個在太後耳邊散播謠言?”

日久年深,她其實幾乎已經忘記了那件事。當初在浙江時,宗承確實曾想擄了她要挾桓澈,但未遂,被桓澈設計,擄成了沈碧音。

但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,會是哪個往太後這裏散風?

太後看著她道:“這倒沒必要說,我信你便是。”

廊上琉璃燈投下斑駁光影,顧雲容見太後眉目之間並不見疑忌之色,稍稍安心。

宮中上位者之中,她最不可得罪的只有兩人,一是皇帝,二是太後。

國朝以孝治天下,皇帝自家又是個大孝子,太後在後宮中舉足輕重。

晚夕,顧雲容盥洗罷,轉去就寢。

陡然換了個地方,她一時之間不能入睡,輾轉反側多時,索性坐起。

殿內熏爐正旺,門窗又嚴,呼吸之間幹燥澀滯。她喝了幾口水潤喉,方欲回去嘗試入眠,忽聽門扇推轉聲傳來。

一驚轉頭,正撞入一片漆黑邃宇。

那是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眸。

顧雲容舒口氣,坐下:“怎生半點動靜都沒有,說進來便進來,嚇我一跳。”

桓澈將門關嚴實了,回身道:“我終究是放心不下,過來這邊看看,一會兒就得走。”

顧雲容問他外面狀況如何,他坐下倒了一杯她桌上的水,道:“不太好。”

他與她說,刺客沒抓著,現今禦林軍、錦衣衛並京軍三大營都出動了,皇城已戒嚴,明日尚不知能否解禁。

他末了又補了一句:“太子求見父皇求了半日,我走前,父皇才應允他入內,倒不知他要如何為自己開脫,”

“開脫?這事與他有何幹系?”

桓澈向顧雲容講了皇帝今日逮到太子與甄美人私見之事,道:“父皇應是隨後又跟太子談了許久,不然不會離開那麽長的工夫。”

“我猜,父皇跟太子顯露了廢儲之意。而在此之後,父皇就遭遇刺客,你說,父皇會如何想?”

“但這樣巧的事,陛下難道不會認為另有機謀?哪有前腳才得知自己要被廢,後腳就安排人謀刺的?”

“氣頭上的人是不會想那麽多的,父皇說不得還會認為太子早有弒父之心,今日的一番訓斥不過是逼急太子的一根引火線。”

顧雲容攢眉:“且不論此番刺殺是誰的手筆,是否多此一舉?你不是說,陛下已經顯露出廢儲之意了麽?陛下若在此時駕崩,那可是真正便宜了太子,畢竟儲君登基天經地義。”

“那人根本沒打算真的殺了父皇,”桓澈道,“他的目的不過是逼迫父皇徹底下定廢儲的決心。”

顧雲容慢慢端起面前的松鼠盤瓜小盞:“你不是說陛下已對太子失望之極了麽?今日逮到他跟甄美人那一出,難道還不足以令他下定決心?”

“是,他今日即便與太子說要廢掉他,也仍是恫嚇,父皇年歲越大顧慮越多,這也是他有時候做事前後矛盾的緣由。再就是,父皇對太子也存舐犢之心,那父子情也並非全是紙糊的。我早就發覺了,父皇近幾年越發念情,約莫越是上了年紀,越是孤寂。”

“所以我說,原本以為還要好些時日。但而今出了這等事,就不好說了。”

顧雲容托腮看他:“你把陛下看得這麽透,還坐在太後宮中說道,就不怕……”

“我早把閑雜人等遣走了。”他說著話上前來,擁了她,與她額頭相抵。

“即便父皇廢儲,往後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,”他語聲愈低,“辛苦容容與我攜手聯袂,一道走下去。”

顧雲容舒臂擁住他,偏頭倚在他肩上,溫軟道:“我當然是答應你了,還能如何。”

兩人耳鬢廝磨時,顧雲容將太後適才問她的那件事說了一說,問他覺著當初宗承擄人之事是如何洩出去的。

他聽罷,面色微沈:“膽大包天之人可真多。”

顧雲容一楞。

“有兩種可能。一是,那件事根本沒有洩露,是有人妄自捏造,瞎貓逮了只死耗子碰上的。二是,沈碧音透出了當年之事,被有心人捅到了太後那裏,說成是你被擄。究竟情況如何,還要查過了才知。”

他安撫了顧雲容一番,親自將她安置到床上躺好,這才踅身出殿。

他仔細囑咐拏雲一通,話鋒陡轉:“那邊可有音信?”

拏雲知殿下說的是倭國那邊,躬身道:“暫無。”

桓澈攢眉。

他既答應了顧雲容幫著尋周學理,自然忠人之事,可周學理這個人仿佛消匿人世了。

興許也確實不在人世了,落入海寇手中自是兇多吉少。

周學理的死活原也不關他的事,他並不關心,只是擔憂顧雲容會因此作難。

翌日,因著搜捕刺客未果,皇城竟日封鎖。

福斯托也被困在了宮中。他因當時正在跟皇帝陛下宣講他們的聖教,幾乎目睹了整個驚險的遇襲經過。

也因此,他幾次三番被禁軍頭領叫去盤問。幸好有他的翻譯在,不然那些頭領火急火燎的,兩邊怕是要因著語言不通打起來。

福斯托嘆氣,他的漢語何時才能學好。

再又一次被錦衣衛指揮使叫去問了半晌之後,福斯托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位貴人。

他隱約記起,這位好像是皇太子殿下。

他照著天朝的禮節行了禮,殿下盯視他片刻,忽道:“你說你當時看到那幾個蒙面刺客身材矮小?還用了吹針?”

福斯托聽了翻譯的轉達,點頭,依舊用母語道:“那種吹針很像是日本國的間者常使的。我遠航而來,也曾跟日本國人打過交道。”

他本想試試自己新近學來的漢語,但想想還是作罷,他的漢語實在不流利,說起來像個結巴,他看皇太子殿下如今臉色不太好,還是不要考驗他的耐性比較好。

太子殿下聽了他那番話,失魂落魄,臉色明顯更難看了。

太子又問了他一些旁的細節,便領著一眾隨從往東面去了。

福斯托昨日被安排在外廷的文樓暫歇,正要往那邊去,又見一內侍前來傳話,說衡王殿下找他。

殿下將他宣召到了一座觀景樓上。

福斯托覺得衡王殿下也是來問他昨日細節的,誰知殿下見到他之後,便開始問他終日行船海上,是否熟知海寇那頭的事。

福斯托大致說了說,就見殿下蹙起了眉。

“這樣說來,”桓澈轉頭看他,“一個流落海外,又很可能已經落入海寇之手的人,很難生還?”

福斯托終於鼓足勇氣,說起了自己那口蹩腳的漢語:“不一定,海寇都很狠毒,他如果融入他們,適應了,說不定有一段奇遇。”

說著話,他忽興奮道:“殿下是不是認得宗承?我聽說以前他就是從一個都沒有,到現在站在好多人上面,他一個人拿著好多貿易命脈,我的主啊,這是可以寫一本傳記的!”

桓澈面上神色一言難盡。

這西洋人約莫是想用成語,一時間又想不起,激動起來達意全靠拼詞。

“但宗承只有一個,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他,”福斯托亢奮道,“天朝上下幾千年的歷史,不也就出了這麽一個海上霸主?”

桓澈冷聲道:“什麽霸主,他就是個海寇頭子。”

想了想,思及顧雲容跟他說西洋人的想法跟國朝這邊不太一樣,便不打算跟他辯這個問題。

他問福斯托可是認得宗承,福斯托道他從前曾跟宗承手下的人做過交易,後來宗承搬到平戶,他們便也跟去做過幾筆大買賣。

福斯托跟他說,平戶因宗承的到來而硬生生繁榮成了日本國的西都,問他為何不讓宗承回國,借他打開國朝這邊委頓已久的對外海陸商貿,他手裏掌握著無窮的海外商貿資源,平戶的崛起已經證明了他的實力。

桓澈眉頭深鎖。

其實宗承這件事極是難辦。宗承首先是個有罪之人,民怨太大,他父皇的心思就是榨幹後殺之,宗承倘若沒了價值,他父皇怕是要想方設法除掉他。

梟首示眾,若宗承運道不好,最後說不得就是這樣的下場。

但他後來又想,簡單殺掉宗承,後患無窮,首先他手底下那成千上萬的追隨者就是個大患。

宗承若死,他們必定激變。

他極目遠眺,長嘆一息。

這路究竟要如何走,還是要往後看。

福斯托一直都想跟眼前這位殿下打好關系,奈何對方始終冷淡。

他提出邀請殿下與王妃去喝酒,就見殿下又冷了臉。

他這才想起天朝的習俗跟他們的不同,以為殿下是因為失禮生氣,尷尬笑笑,做了個請的手勢:“那我們一起下流。”

桓澈冷淡的臉僵了一下。

福斯托不明所以,迷惑道:“殿下不下流麽?”

四周仿佛一靜。

杵在桓澈身邊的握霧嘴角幾乎抽到了耳朵根。

雖然他覺得殿下有時候在王妃面前是有點那什麽,但他還是頭一次見有人膽敢在殿下面前直言道出的。

這西洋人太勇敢了。

懵住的福斯托轉頭看西芒,西芒思索一下,小聲提醒:“您是不是想說下樓……”

福斯托恍然大悟,連聲道歉,又道:“差不多差不多……”

桓澈面無表情,回身率先走了。

這樣又折騰了兩天,仍舊未能搜尋到刺客。貞元帝無法,只好解禁。

顧雲容出宮時也沒聽到乾清宮那邊有什麽動靜,覺著桓澈的揣度怕是要落空。

然而一月之後,宮中傳來消息,皇帝下旨,降封太子為蘄王,封地待定。

一時之間,內外嘩然。

原太子雖則生母早逝,但馮皇後始終將其視為親子撫育,馮家就是原太子的靠山,聖上雖然幾番懲治原太子,但總是會打一棍給個甜棗,算是小懲大誡,有人到禦前揭發原太子的錯處,陛下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可見還是想要扶立這個長子的。

算下來,原太子手裏的一副牌並不算差,卻打成了如今這般光景。

朝中上下因著此事炸開了鍋。因才出了刺殺之事,眾人紛紛揣測皇帝是認為原太子要弒父,這才有此一旨,遂紛紛為其脫罪。

就憑著原太子那稟性,謀殺君父這等事是斷然沒膽子做的,何況太子得多麽蠢鈍才能冒此大險。

但貞元帝似乎心意已決,並不肯聽。

顧雲容聽說這件事後,第一反應是,看來皇帝真是對原太子失望透頂,都不願意把他的位子留到過年。

第二反應是,太子既廢,繼任儲君是誰?

眾人亦紛做揣測。

桓澈這陣子入宮,上到太後下到內侍,似都對他多了一分打量。

他卻一切照常。

既已降封親王,便不能再居東宮,貞元帝命蘄王攜一眾女眷搬去西苑暫居。

小年這日,顧雲容與桓澈圍爐敘話時,問皇帝為何不直接立了他。

桓澈隨手將她才拈起的一個小金桔截胡,塞進自己嘴裏:“你就那樣肯定父皇想立我?”

顧雲容好氣,這已經是她被搶的第三個小金桔了!

她重新挑揀一個,飛快咬了一口才放心:“陛下最偏疼你,不立你立誰?”

“你可曾想過,父皇興許是一直故意立我當靶子,護著他真正想立的那個?”

顧雲容被汁水嗆了一下:“不會吧?”

前面坑了小兒子那麽多回,要是都在為他人做嫁衣……

桓澈似笑不笑:“朝中那些大小臣工,多是宦海沈浮多年的人精,必定也有不少人作此想。畢竟,聖心若是太好堪透,那父皇也就不是父皇了。”

顧雲容抿唇:“旁人看不透,但阿澈一定能猜到的對不對?”

桓澈將手中剩餘的半個小金桔吃下肚,又舐去顧雲容嘴角一點桔汁,伏在她耳畔低聲道:“我們去外頭堆雪人兒好不好?”

顧雲容是被桓澈強行披了披風、塞了手爐拽出來的。

她下了回廊,便倔強地不肯再往前走。

“你還沒答我的話。”她微撇嘴看他。

男人勾住她的肩:“堆了雪人兒再與你說。”

顧雲容信了。

她長居江南,多少年不曾有堆雪人的機會,來到北方看到滿世界銀裝素飾,當真有些興奮。

昨日下了整日的雪,如今新雪覆地,厚積一層,踩踏其上,咯吱生響,顧雲容早丟了手爐,來來回回踏了兩排腳印,自得其樂。

大約對於北方人來說,看到大雪的南方人比玩雪有意思多了,桓澈只堆了個雪人身子,便立在一側盯著顧雲容踏雪。

顧雲容轉頭,見他目光在假山之間穿梭,問他是不是對之前放走的那只大壁虎念念不忘。

他抽空回頭:“吃醋了?我跟壁虎是不可能的,你應當有自信才是,你比壁虎好看多了。”

顧雲容默默低頭。

這話是沒毛病,但她怎麽覺得怪怪的……

須臾,他尋來了兩顆個頭差不離的黑色石子,又折來兩根樹枝,堆了個圓滾滾的雪人。

雪人雙臂上擎,雙目沈沈,就是缺了鼻子跟嘴。

桓澈想了一想,命人取來一根紅蘿蔔,先是在嘴巴的位置劃了個彎彎的弧度,然後將紅蘿蔔插入正中充鼻子。

末了,他欣賞一番,對顧雲容道:“等雪化了,這紅蘿蔔便歸你了,你好好收著。”

顧雲容對著那根蘿蔔看了看。

送根蘿蔔給她……

天寒雪冷,她一雙手凍得通紅,哈氣幾下也暖不熱,伸頭看向了他的領口。

桓澈上來問她可還要去別處賞雪,驟感脖子一冷。

顧雲容繞到他背後,雙手伸入他領口的瞬間,愜意吐息。

暖手的最佳地方果然是別人的脖子。

她雙手冷似冰,桓澈卻是由著她不斷調換姿勢暖手,老老實實充作人形暖爐。

“俗話說,大冬天把手伸進別人領口暖手,是要負責一輩子的,”他微轉頭,“你今日伸了我的領子,可不能對我始亂終棄。”

顧雲容從後頭抱住他脖子,笑嘻嘻湊到他耳畔呵氣:“哪裏‘始亂’了,我們明明始得很正經。‘終棄’更不可能,你這賊船我是下不來了。”

“今晚我就如你的願,讓你從我身上下不來。”

顧雲容渾身一抖。

兩人正說著話,便有內侍來捎話兒,說今晚陛下要在宮中辦家宴,讓他們收拾收拾,至遲未時正趕到宮中。

兩人對視一眼。

往常都沒有這一出,怎生皇帝今次想到在小年夜辦家宴了?

家宴辦在仁德宮。

太後照常是一身燕居服,對著早早過來的兒子道:“你讓蘄王過來麽?”

貞元帝道:“母親覺著他來好還是不來好?”

太後瞪視一眼:“鎮日齋醮修道,行動言語跟個半仙兒似的。他來與不來,你心中難道不應有數?我還聽聞,皇後這幾日總跑去你面前哭求收回成命,這母子兩個若是來了,不定怎麽鬧你。”

貞元帝只是笑,少焉,又道:“母親近來身體欠安,又有近一年沒見著眾孫兒了,不如朕在正旦前下一道中旨,命諸王年後便來京存候祖母,不必非要等到萬壽聖節那日。”

太後打量兒子幾眼,道:“你是欲在諸王之中擇選?還是預備當著諸王的面直接宣告另立儲君之事?”

太後頓了頓,微微傾首:“你我都清楚,沒有人比七哥兒更適合坐那個位置。從前是顧慮重重,如今邁出了這一步,你今晚難道要定了他?”

太後看兒子不接茬兒,嘴角微扯:“這會兒怎生跟啞了似的?還是說,你心中另有人選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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